出成縣縣城，向西，大概十幾公里，就被天井山麓魚竅峽口一座漢唐風格的牌樓擋住。一股清泉側樓而出，在亂石中橫沖直撞，奔騰而下。兩岸奇峰對峙，絕巘搖搖欲墜。山上松柏葳蕤，在太陽的照射下，發著嫩黃透亮的光。山澤通氣，我寧愿相信，這束匯聚著日月精華的光亮來自于峽谷半山腰上的那塊罕世摩崖——《西狹頌》。

《西狹頌》又稱《惠安西表》，鐫刻于西狹中段莊子山崗——青龍頭北側的一處崖壁上，面寬500厘米，高315厘米，距谷底約10米。因地處偏僻，人跡罕至，避免了人為的毀壞。又因石質堅硬，上有天然石龕庇護，躲開了一千八百多年風侵雨蝕，至今氣貌粲然，風神熠熠。

在中國書法史上，《西狹頌》具有至高無上的地位，與陜西漢中的《石門頌》、略陽縣的《郙閣頌》因為年代相近、藝術風格相類而并稱為“東漢隸書摩崖三大頌碑”， 自北宋發掘以來，隨著拓本的流傳，因其書法波磔疏宕、方整俊逸的線條之美而備受歷代書家青睞，黃易、方朔、吳讓之、何紹基、康有為、梁啟超等都給予過很高的評價，日本漢學家林竹生、古田康子等人甚至將其視為“隸書的典范”“漢隸的正宗”。相對于書家的偏重，我更嘆慕這些俊美漢字所承載的內容之美。

《西狹頌》主要由兩個部分組成，右為《五瑞圖》：黃龍昂首騰翔，白鹿引頸嘶鳴，甘露應時降灑，嘉禾猗猗孕穗，木連駢枝萌發。左為東漢仇靖撰文并書丹的表文，題額與正文呈布幣狀，文后附題名。正文共385字，著墨從容，辭采華茂。起筆簡要介紹了剖符太守李翕的身世籍貫、教育經歷及“德治精通”以致祥瑞的政績。主體部分重點記錄了李翕在武都任職期間，面對“惴惴其慄”的“危難阻峻”，他躬身踐險，實地考察，然后組織職掌山林川澤、水利交通的官員及當地百姓修筑西狹棧道造福于民的德惠之事。通讀全文，作者雖不乏溢美之詞，但基本以事實為據，相比極盡媚諛浮夸的頌表之文，對于一個郡守的隨從官員而言，已屬難能可貴。

靜靜地站在摩崖前，透過玻璃櫥窗，我的目光一遍又一遍地端詳著這塊正大而持重的碑石，它像一位飽經滄桑的老者，素面朝天，寵辱不驚，眸子中始終散發著幽幽的智慧之光。

恍惚間，碑石上的文字開始飛舞，漸漸交錯出一幅畫面：鑿石錚錚，伐木丁丁。一位須發冉冉的太守正率領著府衙合眾混雜在赤腳精膀、汗流浹背的百姓中“平夷正曲”、楔木筑路。簞食壺漿，風塵仆仆，我看到每個人的臉上都寫著篤定、剛毅和誓愿：再苦再累，也一定要把路修通。“四方無雍”，方能“瑞降豐稔，民以貨稙。”

文字歸位，黑白分明。那些端方勁秀的漢字已不再是一個簡單的漢字而已，方圓兼施的刀法在碑石上跌宕游走，與其說波磔起伏的線條像崇山峻嶺間掘進的棧道，還不如說，蜿蜒曲折的棧道就是李翕留在大地上最好的書法作品。

恪盡職守，惟心在民，其實李翕并非僅僅主持修筑了西狹棧道，據史料記載，在黽池任上就因督辦過崤山道路修治而受人贊譽。后來《郙閣頌》《天井山》等摩崖也都記載了他牽頭修建武都郡轄沮縣（今陜西略陽）的“析里大橋”、西狹道西段道路的事跡。

《西狹頌》的正文之后，附刻著參與修治西峽棧道的十二位郡、縣、鄉各級官員：府丞右扶風陳倉呂國、門下掾下辨李雯、故從事議曹掾下辨李旻、故從事主薄掾下辨李遂、故從事主薄上祿石祥、五官掾上祿張亢、故從事功曹下辨姜納、故從事尉曹史武都王尼、橫官有秩下辨李瑾、從史位下辨仇靖、下辨道長廣漢汁邡任詩、下辨到道丞安定朝那皇甫彥。一個名字便標注著一種良善德行，一個名字也代表一個文化符號，而這十二個名字匯聚到一起，便與郡守李翕共同構筑起一道靖共爾位的操守屏障和仕宦文明的精神氣場。

如今，在現代化的征途中，偏居西北的成縣已經形成“一場（機場）二站（火車站、汽車站）”的交通格局。我想，這或許就是隱藏于峽谷內已然成為文化遺產的古棧道的現代延伸。四通八達的道路，這難道不就是當代隴原大地上又一篇生動的《西狹頌》嗎？

在返程的高速上，汽車風馳如梭，兩邊樹木紛紛后退，我似乎感覺到，我不是在向前趕路，而是在逆穿時光隧道，宕步去追慕那道屬于中華文明的值得大觀的靚麗風景：

一群高蹈偉岸的肖像；

一條貫通古今的棧道；

一方吐故納新的碑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