皮是上等牛皮，青草期口輕的黑色公牛皮，柔而不軟，硬而不脆，暗夜燈光下輕盈盈一種薄薄的透，于道情皮影 “十刀一寸” 的高精度雕刻，無疑是貴族中的貴族。青草有的是，環(huán)縣將它鮮嫩的綠全都鋪在了毛井草原上，不單這里的?？身б庀碛?，連酷暑難耐的人也能求它清爽的風來染得一身靜。毛井冬天的冷總要余一點給酷夏，任由無拘的風隨意向四處撒，天幽藍，云卷得發(fā)亮。那些?？烧孀屓肆w慕，雖為皮影之先驅(qū)，但此生既享盡這安樂悠閑，便將來的生與亡不想也罷，這世間原本就無什么永恒。事實是，環(huán)縣屬溫帶大陸性半干旱氣候，適宜的地理氣候條件非常有利于畜牧業(yè)的發(fā)展，牛們只管蹭蹭長而不怕挨餓受饑，足見其皮影的走出國門，從源頭上講都是它不容反駁的大道理。

刻是 “以鏤空為主，陰雕陽鏤、陰陽交錯、明暗相輔，造型嚴謹”。有甚者一個皮影要刻 3000 余刀，還得刀口精細流暢，無一根毛刺。想想，頭發(fā)絲一樣的線條，得多精巧的一雙手，多耐心的一個人。皮影系動態(tài)，又材料方便，故而表現(xiàn)形式更自由，想象更任意，以至于鼎盛時期普通人家婦孺皆可近，甚至作了家中裝飾，添生活不少情趣?？上?，我們在環(huán)州故城皮影館停留時間太短，來不及細品那民間的俗中大雅，只匆匆一幅美女圖中，見古典美女一身裊裊華服，發(fā)間幾簪牡丹，細眉如黛，朱唇輕點，那曼妙風姿絕不遜于曹植筆下之洛神，想自己若生于那皮影表達之年代，且最好是雅靜宋朝，便不枉在世為女人一趟，要知美是所有女人都躲不開的 “心中想”。

環(huán)縣皮影，從源頭上原是由走街串巷之陜西藝人傳入，且多為老百姓謀生而學(xué)的技藝，包括藝人當家的“影箱” 最初亦是從陜西一帶購買，成為官第王府豪門旺族鄉(xiāng)紳大戶上等的娛樂，逢年過節(jié)、喜慶豐收、祈福拜神、嫁娶宴客、添丁祝壽，都要請戲班子隆重渲染，圖樂之余還彰顯家族興盛。而那條由秦始皇耗五年時間動用三十萬人修建的秦直道，雖未直跨環(huán)縣，但必有一支從長安出發(fā)的皮影戲班從這兩千多年過去仍堅固耐用的古道率先進入慶陽地界，繼而呈輻射狀彌散各地，環(huán)縣皮影便是其中一滴雨長成的一條河，滔滔奔向四方。

想那日傍晚我們登上子午嶺林管站瞭望塔，欲睹秦直道之蜿蜒起伏，無奈視線所及漫山樹木蔥蘢，秦直道只聞其聲不見其形，唯晚霞暮紫以其恢宏氣勢，將古道兩千多年歷史深情暈染在天邊，使我們個個忍不住驚嘆，連自己也皮影般刻入那浩渺的歷史煙云中。及至夜晚，主辦方在環(huán)州故城皮影館專為我們安排了一場皮影片段的演出，我因旁顧左右，在二樓回形看臺走來走去，想探究亮子（即影窗）后面藝人的操作，結(jié)果既未看到那幕后實情因亮子周邊全用布簾遮了起來，也未能看到那完整的皮影片段，只錯眼一個皮影美女的闊袖，在亮子后一根忽隱忽現(xiàn)的細棍支撐下忽一下折起忽一下扇開，尤那胳肘部位收放自如靈活多變，想皮影單那一段玉臂的活潑便足夠使整個劇目生動到讓人忘神，再不要說它還滑了字幕在兩側(cè)立柱，聽不懂唱腔者只需對著影像看字幕，便劇中所有悲喜皆入心中，慶陽果真是它獨有的大氣、勤勉和細致，其他地方都不能及。

至于唱，亦是隴劇獨有的道情唱腔，融皮影表演為珠聯(lián)璧合，格外一種無拘無束的恣意。董志塬周邊溝壑縱橫，塬面卻寬闊無限，得其滋養(yǎng)，慶陽道情的故事雖深淺明暗極為繁復(fù)，吼出來卻是敞敞一種蒼涼與豪邁，完全北方粗獷的底色。為什么不放聲吼呢，自周祖不窋失農(nóng)官后在慶陽創(chuàng)建了華夏文明的農(nóng)耕文化，并使之成為中華民族最早的繁衍生息地之一，這地方人便有足夠底氣將延綿千年的忠孝禮義仁智信用它的 “傷音”（悲調(diào)）或 “花音”（歡快調(diào)）配以 “嘛簧”（幫腔）痛快淋漓地唱出來，讓全世界都能感知來自這塊土地的悠遠與深情。然而事實相反，在采訪團四天的行程中，負責接待我們的慶陽相關(guān)部門工作人員自上而下都是一種不急不躁沖淡平和的謙卑，且無絲毫的偽飾，包括同為采訪團成員的兩位慶陽文友，亦一路如數(shù)家珍般給我們講慶陽的這好那好，憾不能多留我們幾日，一種人心的坦蕩和清朗，讓我們直覺多彩慶陽正如它道情唱腔般的磅礴大氣，處處都是不經(jīng)意的好。

這樣一種好，實在應(yīng)該帶它回去，好比將隴東這地方天地精華全都帶去我所生活的河西走廊。奈何環(huán)縣只短暫停留，又館內(nèi)所售皮影個個愛不釋手，挑來挑去尚未選中便被集合的聲音強行捉回隊伍，好端端一個心愿硬是被澆滅。大概這即是天意，有些美本就屬于滋養(yǎng)它的土地與光陰，正如那牛皮上鏤刻的千年魂魄，唯有在隴東的風里，在暗夜每一道燈光的褶皺里，才能舞出它真正的酣暢與蒼茫。

作者簡介

黃璨，祖籍湖南漣源，現(xiàn)居甘肅金昌。中國作家協(xié)會會員，魯迅文學(xué)院第32屆中青年作家高研班學(xué)員。作品散見于《青年文學(xué)》《北京文學(xué)》《散文》等各種刊物，并收入多種選刊選本。曾獲第三十屆“東麗杯”孫犁散文獎，第五屆、第六屆“甘肅黃河文學(xué)獎”。出版散文集《人間煙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