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孫鴻岐
盛夏時節的毛井大地,如宮保祠堂里的福祥畫像,安詳自若。草原上那些奔跑的羊兒,原本就是一群長途遷徙的箭矢!那時的它們在春天里奔跑,長毛飛揚,潔白如雪。那是怎樣的一種濁浪排空、激壯豪邁?
我曾多次上毛井,都是草原最美的季節。
第一次赴毛井,是和叔父串親戚家。叔父騎著毛驢,我牽著韁繩,叔父便多了幾分悠閑自在。我們在蒼茫的草原上前行,因為路途不熟,竟迷失了方向。先是從南向北,后又從北折向南,轉了幾個小時,肚子“咕咕”作響,鬧起了革命。當看到綠色的草叢間,各色花兒綻放著七彩的笑臉,倏忽間便產生一種到天邊之感。正當少年的我,草原的遼遠是心中行走的天涯:“一碧無垠駿馬翔,少年鞭響牧歌揚。姑娘舞動裙歡悅,篝火心燃醉晚陽。”這是我曾經多少回向往的景象,第一次和遼闊的草原相見,還未來及和詩歌里的優美意境邂逅,自己卻先迷失在草原之中了。
時隔三十多年,2022年的仲夏,我們前往毛井采風。車子駛入毛井鎮大草原時,便一頭扎進了碧浪之中。大家有的忙著拍照留念,有的坐在野花搖曳的山頂上,看蜜蜂和蝴蝶在花叢中翩翩起舞,風從草原吹過,眼前瘋長的冰草一浪一浪地鋪向遠方,似有洪流奔涌的聲音。山上風力不算大,卻把山腳下的白楊樹,鼓動出悅耳的颯颯聲。放眼北望,連綿的群山上一座座白色風車,筆直挺立,悠閑轉動著,絢麗的朝霞照在風車的葉片上,像是描成嫣紅的眉。挺拔的身姿披上金色朝陽做成的長裙,遠遠望去,顯得格外柔美。
其實,草木本來就是一種有根之水,它們生長的姿態一如人之有根。木有本則枝葉繁,水有源則源通遠,人有根則宗支不亂……正在我遙想的當兒,遠處草地上有團團白云隱隱蠕動,那是盛大的羊群漫過。一只只白生生的,肥壯可愛帶著青草味道的羊兒,給原本豐饒的草原又增添了無限生機。從古到今,羊的影響已滲透到毛井人民生活的方方面面。我特別喜歡王之渙《出塞詩》中的名句:“羌笛何須怨楊柳,春風不度玉門關。”史書上說,唐宋時期,環縣毛井一帶為羌人居住之地,他們以羊為伴,以牧為業,羊被他們賦予公平與公正的化身。
每一次注視羊群遷徙,都像是目睹一片流動的云朵正在大地上寫詩。它們從山脊線后方涌來,如同古老經文里游動的標點,停頓、連接、轉折,在草原這張“綠紙”上寫下生命的律動。
群羊歸來,時而奔涌如云,時而靜如處子。它們佇立遠望的表情,一如想起它們遙遠的先祖。看著它們的樣子,我恍惚覺得它們從古時西域而來,身生雙翼,飛翔在落日的余暉里,飛翔在時光的隧道里,讓每一朵云絮、每一聲鳥鳴都泛著青草的味道。而眼前的王朝山,霧靄沉沉,籠罩四野,似乎這里的每一棵草里都住著神靈。
從某種意義上說,毛井草原更像守護在邊塞的一座偌大城堡。清朝末年,各地農民起義、民族割據、暴亂此起彼伏,令清廷應接不暇。都說亂世出英豪,這里的王朝山就出了這么一位大英雄,他就是清末名將董福祥。起先,他自保安民,抗擊清朝,后又扶清滅洋一舉收復新疆。在抗擊八國聯軍侵略時,他驍勇善戰、指揮有方,屢屢挫敗聯軍,令敵軍聞風喪膽。
如今,置身毛井這六十萬畝青草繁茂之地,我不禁估摸起該要多少毛居士的井水,才能供養得起這一瀉千里的草色波濤。我曾于最酷熱的天氣里,去看過毛井鎮二條鹼等幾條水溝,說是水溝,竟找不到一滴水的影子。看到那些從山上飛奔而下的羊群,不禁讓人頓生悲憫,曾經這里渴死了多少這樣活蹦亂跳的生靈?
毛井人民從古至今,一直走在找水、節水、惜水的艱辛路上。近年來他們借助國家政策,徹底擺脫缺水困擾。所到之處,村村都有水源充足的機井,家家都有集流場、水泥窖,戶戶裝有凈水設備;條件好的都通上了自來水。一位主婦指著水龍頭說:“龍頭一擰,嘩嘩自流!”喜悅之情溢于言表。
毛井大草原到底有多大我不知道,毛井奶山羊養殖基地的大,卻獨占鰲頭。“三羊(奶山羊、湖羊、灘羊)開泰”的路子,為老百姓帶來了實實在在的真金白銀。毛井的各種美味源源不斷地走進人們的生活。那是毛井人用幾代人的艱苦奮斗換來的;缺水的毛井,用如水的深情,養育著如云的羊群、翠綠的草地。
每次乘車北行,必經毛井。從飛馳的窗口望去,夜色沉沉,星星點點的燈火從山旮旯里蔓延開來,像極了老祖母居住的村莊,不免讓人在寒冷的冬夜心生溫暖。偶爾從窯洞里傳出的道情音樂,宛如歡樂的河水,從溝溝岔岔最深處奔流而出,推動著農人們對苦難的深刻理解、對幸福的不懈追求。此時,遠處傳來幾聲牧羊人粗獷零散的道情唱腔,神奇地蕩滌了我塵埃遍布的靈魂,頓覺耳清目明,周身通泰。
我想做一名牧羊人,在毛井這塊遼闊的大地上閑適愜意地棲居,與羊朝夕相處,相依為命。用心靈的語言和羊交流談心,過淡泊寧靜的生活,享人間世外桃源之快樂,感受人與土地,人與自然相互依存的和諧,用寧靜的心境和滿腔熱忱彈奏出精彩的生活樂章,豈不是人生一大樂事幸事!
采風歸途,遙望暮色中的遠山,黛色凝聚,無端壯麗。蒼茫里,那屹立在山巔之上的風機,一改早晨的風姿,變成了一個個頂天立地的漢子,在微風里,在晚霞中,緩緩地揮動他矯健的手臂,與我們深情告別。我們不舍地迆迆下山,婆娑的青草中一抹斜陽被輕輕踩碎,瞬間被我定格在相機的快門里。
“為什么我的眼里常含淚水?因為我對這土地愛得深沉。”毛井,有大草原的蒼茫,有萬馬奔騰的野性,有花香流淌的柔情,有夢中跳動著千年不老的歷史脈搏……當我又一次來到這片令我神往的土地,我終于明白,這里的黃土地同樣帶給我歸鄉般的溫情和熱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