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葛彥洲
在慶陽人的記憶里,總有一盞煤油燈在黃土窯洞里搖曳。母親們傳誦著那句“八百里秦川,頂不上董志塬邊”的古諺,卻很少有人真正參透這句話里藏著的文明密碼。
當一個乞丐穿越八百里秦川奄奄一息,卻在董志塬邊得到救助時,他感嘆的不僅是溫飽,更是一種文明模式的震撼。這句流傳久遠的諺語,不是地理面積的比較,而是兩種生存哲學的對話。
多年后我站在塬邊,才真正懂得這句話的分量。落日將西天染成絳紫,東邊溝壑已沉入墨藍。明暗交界處,塬面平展如砥,麥浪泛著銀光,而溝壑深處窯洞燈火次第亮起,宛若星辰墜入黃土。平展的塬面讓位于麥浪,人類退居溝壑。這不是被迫地退讓,而是一種主動的選擇——把最好的土地留給莊稼,把最平坦的塬面讓給豐收。所有村莊都謙卑地偎在塬邊,如同兒女依偎在母親的衣襟下。那一刻我突然明白,慶陽人的精神密碼,都藏在這個“邊”字里。
窯洞是這種哲學的物化。它不是簡單的穴居,而是農耕文明與黃土高原的深度對話。門朝陽、窗迎光、炕連灶,每一個細節都是世代先民與土地磨合的結晶。母親搬進樓房后總抱怨:“睡不踏實,水泥盒子不接地氣,聽不見黃土的呼吸。”她時常回到老窯洞,撫摸土墻上的裂紋,像撫摸老友的皺紋。這份踏實源于與大地血脈相連的親密,源于天人合一的古老智慧。
抗戰時期,“隴東糧倉”的美譽背后,是窯洞人家給前線送白面、自食麩糠的奉獻。老區人民見不得人挨餓的樸素情懷,正是這種文明培育出的慈悲。他們住在土地的邊緣,卻守護著文明的中心。
如今,推土機的轟鳴驚醒了千年的寧靜。高樓在塬面拔地而起,窯洞在溝壑中悄然消失。我們村上最后一個住在塬邊的老人走后,只留下磨槽里的最后一捧麥粒,如同文明褪色前最后的印記。站在即將消失的窯洞前,我突然明白了那個乞丐的感嘆——他感動的不僅是一飯之恩,更是一種文明的溫度:人們甘居邊緣,把最好的留給他人;住在土里,卻心懷天下。
我們急于向前奔跑,卻忘了回頭看看來路。董志塬邊邊的智慧,是人類文明史上獨特的存在:不是征服與索取,而是退讓與互饋;不是搶占最優越的位置,而是將中心讓與自然。在生態危機日益嚴峻的今天,這種古老智慧顯得尤為珍貴。
隨著年歲增長,我現在經常去塬邊,看夕陽給董志塬鍍上最后一層金輝。塬面上的高樓投下長影,塬邊的老窯漸漸隱入夜色。明暗交錯間,我仿佛看見兩種文明在對話:一種向上生長,追逐天空;一種向下扎根,擁抱大地。而塬邊的燈火,正在這兩種文明之間架起一座橋梁。
或許,我們不該讓這盞燈熄滅。因為它所照亮的,不僅是一個地區的記憶,更是人類與自然和諧共處的可能。那個乞丐在塬邊得到的不僅是一頓飯,更是一種文明的啟示:真正的富足,不在于占據多少,而在于讓出多少;不在于站得多高,而在于扎得多深。
麥浪依舊翻滾,窯洞燈火漸稀。但只要我們還記得“董志塬邊”這四個字,就還記得一種文明的溫度——那種甘居邊緣、心懷天下的溫度,那種把最好的留給他人、自己與黃土共呼吸的溫度。
這才是八百里秦川頂不上的董志塬邊。
嗩吶聲里的饸饹面
幼時在隴東,黃土高原上的日子,總是灰撲撲的。生于70年代,餓是餓不著的,卻也從未真正吃飽過。每日里不過是些粗糧淡飯,能美美地吃上一頓饸饹面,便成了我心底最深的渴盼。
饸饹面不是輕易能吃到的。尋常人家,誰舍得?白面如金,又哪里去尋那壓面的鐵床子?唯有村里辦紅白喜事,才得見這般盛景。于是,小孩子的鼻子便格外靈敏,總能最先嗅到空氣里飄來的異樣香氣——那是面粉被揉搓得恰到好處后,將熟未熟時的清香,混著羊肉臊子與油潑辣子的濃烈,絲絲縷縷鉆入肺腑,勾出肚里無數饞蟲。
然而要吃這饸饹面,先得經過嗩吶這一關。往往是先聞嗩吶聲,后知有饸饹面。那聲音極高極銳,從溝壑縱橫的黃土坡上一路沖撞過來,撕開沉悶的空氣。若是喜事,調子便歡騰些,雖是同樣的尖銳,卻帶了幾分刻意營造的熱鬧;若是喪事,則聲調悲愴蒼涼,一聲聲如泣如訴,聽得人心頭發緊。小孩子哪里懂得什么悲喜,只曉得嗩吶一響,饸饹面便不遠了。于是側耳傾聽,辨著聲音的來處,相互招呼著,向那聲音的源頭奔去。
家境好些的人家,請的是整個嗩吶班子,嗩吶領著頭,后面跟著鑼、鼓、鈸,吹打起來頗有聲勢。但多數人家只請得起兩個嗩吶手,一老一少,對著吹奏。老人吹主調,年輕人跟著和音,雖然單調,在那寂靜的山村里,卻也足夠震撼。他們鼓著腮幫,脖頸上青筋暴起,音符從銅碗里噴薄而出,直上云霄。我們擠在人堆里,看吹鼓手賣力演奏,心思卻全在后廚。看見壯漢扛著饸饹床子出來了,眼里便放出光來。
那鐵制的床子架在大鍋上,一人填面,一人壓桿,粗圓的面條從孔中擠出,直落滾水。煮面的婦人用長筷攪動,蒸汽騰起,模糊了一張張期盼的臉。碗是粗瓷大碗,面撈得滿滿當當,澆上一勺羊肉臊子,再舀一勺紅艷艷的油潑辣子。我們捧著比臉還大的碗,蹲在墻根下、石磨旁,也顧不得燙嘴,“哧溜哧溜”地吸著面條。那面勁道爽滑,羊肉軟爛鮮香,辣子灼熱痛快。嗩吶還在吹著,但此刻已成了饸饹面的伴奏,一聲聲都像是為這美味喝彩。我們吃得滿頭大汗,嘴角流油,只覺得這是人間至味,天地間再沒有比這更滿足的時刻。吃完了,還要舔凈碗底殘存的湯汁,方才心滿意足地抬頭。這時才注意到,若是喜事,主人家臉上帶著笑;若是喪事,則有人披麻戴孝,哭聲與嗩吶聲混作一團。小孩子的肚子飽了,便生出幾分看熱鬧的心思,跟著人群跑來跑去,直到日頭西沉,才各自回家。
后來離了家鄉,吃過各地的面食:北京的炸醬面、武漢的熱干面、四川的擔擔面,卻再也尋不到當年饸饹面的滋味。城市里也有賣饸饹面的,去嘗過幾次,面是機器壓的,臊子是流水線生產的,辣子也不夠香烈,總吃不出那時的味道。至于嗩吶聲,更是難得一聞了。偶爾在影視劇中聽到,便如觸電般怔住,那高亢悲涼的聲音直刺心底,勾起無數回憶。
現在的鄉村,紅白事也多是請現代化樂隊唱流行歌曲,嗩吶班子日漸稀少。那曾經響徹隴東大地的聲音,那曾拂過心尖的饸饹面香味,正在漸漸消失。
中年以后才明白,我懷念的何止是一碗饸饹面,又何止是一曲嗩吶。我懷念的是那個雖然貧瘠卻充滿期待的童年,是那種簡單的滿足感,是那個一場紅白事就能牽動全村人的時代。如今饸饹面隨時可吃,卻再也吃不出當年的滋味;嗩吶聲偶爾可聞,卻再也聽不出當年的情懷。
原來鄉愁就是這樣一種東西 ——它把最普通的食物變成珍饈,把最尋常的聲音變成天籟,把最平淡的時光變成永恒。饸饹面與嗩吶聲,就這樣在記憶深處交織,化作一縷永遠縈繞的鄉愁,愈久愈濃,愈遠愈切。那聲音、那面香,竟成絕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