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雨連綿數十日不絕,我去南佐周邊的田野看看莊稼和蘋果。抬頭看見“南佐遺址”幾個字在秋雨中靜默,突然很想了解幾千年前這片土地上,祖先是遵循什么樣的節律生活,又是怎樣在風雨中生存。
在秋風冷雨中,從溝壑而來、帶著涼意的風刺穿衣物,讓人能在雨傘下沉思,想象祖先曾經的低吟。那是關于腳下土地的過往。在滄海桑田的變遷中,南佐這片土地上,新石器時代陶工播撒粟種的指印尚在風化,周人青銅農具劃出的溝壑已疊壓其上;漢代麥浪翻涌的金黃又覆蓋了前朝的田壟,如今機械耕作正加速抹去黃土地的往昔獨白,新的物種、新的種植模式正迅速掩蓋土地上的往事。
不同時代的人類共享同一片田野的晨昏,在垂直的時光剖面上各自耕作、各自生活、編織各自的夢想。陶罐上的花紋與時光里的記憶在黃土地上“對話”,而所有相遇,都源于人類的認知與好奇;考古,讓這一切都在黃土的沉淀里悄然相逢。
遺址旁邊的玉米地,枯黃的秸稈在秋雨中泛著灰調,玉米棒倒還算堅韌。撥開褐色的苞皮,露出金黃的玉米粒,很少有發芽或霉變的情況。實在難以想象,玉米曾在干旱中頑強發芽,又熬過夏天的高溫,如今在秋雨中等待晴日的收獲。南佐的先民們一定不會想到,有朝一日會有外來作物擠占大量土地,成為種植面積最廣的作物,成為農戶種植業的經濟支柱。據考古發掘,當時種植的谷子,如今已被歸為雜糧;當年種植的水稻,也在自然變遷中不見蹤跡。
從遺址圍墻向南走幾步,便是一片果園。紅色的蘋果在秋雨中格外鮮艷,果子的清香穿透濃霧,成為這個季節專屬的味道。我想,旁邊的蘋果園更是現代才有的農業經濟支柱。在蠻荒年代,果子多是自然的偶然施舍、難以掌控的“恩賜”,不可能成為栽培的首選;更何況刀耕火種的歲月里,人類需與嚴酷自然搏斗才能存活,馴化水果的漫長歷程是否開啟,都難以考證。
幾千年前,這片黃土地上的水果更無從揣測。若以今天黃土地上現存的野果為例,酸棗、杜梨大多長在溝壑崖畔、野林灌叢間,且果肉稀薄、籽粒碩大、口感酸澀。由此便知,眼前這滿園紅蘋果的景象,對當時的先民而言,是何等遙不可及。
遺址邊上的農家里,一縷炊煙消散在秋日的雨霧里。那么輕、那么淡,歪斜著融入遼闊天際,隨后無影無蹤。仿佛關于能源的發展簡史,就這樣被一筆帶過。南佐的先民們燃起第一縷煙火,從燒烤食物到燒制陶罐,能源的變革從這一刻便注定啟程。在時間的線性長卷上,“火與柴薪”“煤炭與蒸汽機”“石油與內燃機”“電與電器”,人類發展的這四個階段都在這片土地上相繼登場;如今風能、核能正迅速擴展,下一輪新的能源革命將是什么,我們或許無法預測。就像我們不知道古人如何掌控火種一樣,回望歷史的震驚,也如同暢想未來的難以預料。
站在南佐遺址考古大棚旁向東望去,視線盡頭的現代化高樓在云霧里若隱若現,彰顯著這個時代的恢宏文明。南佐遺址的簡介中提到,它是距今5000年前后,黃土高原上一處具有都邑性質的大型高等級聚落。“都邑”與“聚落”二詞,足以說明這里曾是當時方圓一帶的政治、經濟、文化中心。
倘若我們能在宇宙中穿梭得足夠快、足夠遠,回望地球時,或許能捕捉到南佐當年的熱鬧繁華投向宇宙的光景;又或者像劉慈欣在科幻小說《坍縮》里寫的那樣:宇宙終將停止膨脹,轉而坍縮,時光倒流,曾經消失的事物、場景都將重復出現……那么南佐遺址的場景再現,便是必然。畢竟這片肅穆的大型夯土建筑群,布局嚴整、氣度森然,主殿宏大、火壇高聳。在國內已知的史前文明遺跡中,其地位不容小覷;一夯一土間,都昭示著一個已具“宮城”氣象、秩序森嚴的莊嚴世界。
如今它靜臥于千年時光深處,沉默地訴說著一個失落的、曾高度發達的文明圖景。只是整個隴東地區的中心城市,已在它身旁筑起新的高度。這拔地而起的現代文明景觀,與淹沒在地層中的遺址景觀無言對望,都在無聲宣告著文明的湮滅與延續。
有幸偶遇一位教授,他告訴我,他們正在爭取建設南佐遺址博物館,希望將南佐遺址在人類發展中的歷史方位、關鍵地位,以及其實證中華五千年文明史的作用,永久定格在這片原野上。考古的意義大抵如此:從一些蛛絲馬跡中,拼湊并證實歷史的真相。
突然想起,如今學者能從古人的骨骼中,找到煙酒、咖啡等留下的痕跡,進而推斷人類曾經的生活與情緒。隨著考古技術的發展,不知道未來考古學家會從破碎的陶片、碳化的谷物、朽蝕的骨殖、古舊的夯土中,發現什么線索,去解讀歷史節點上人類社會的某個側面。
暮色沉沉時,我從南佐離開,返回城區。車燈穿過灰黑的夜幕,前方仿佛是無窮無盡的未知。突然理解了網上的那句話:“從公元前221年秦朝建立到如今,這看似漫長的2245年,其實也不過是麥子熟了2245回。如果一個人的生命有70年,那么2245年,也只是32個人生死相接的一生。”
在以光年和億年為尺度的宇宙中,一個時代的文明算什么?的確,不過是宇宙中一粒微塵的一次閃爍。我們終究難逃時光的安排,在大地上存活,而后逝去;所有活動的軌跡,終將成為新的地層,或許會在若干年后成為考古的線索,被標注在人類文明歷程中某件文物的說明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