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郭宏毅
大塬秋日,他佇立在辦公室窗前,兩鬢霜白浸著暮色,指上的香煙燃到了盡頭,燙得指尖一顫才猛然回神。目光掠過高低錯落的樓宇,死死錨在西面天際。時隱時現的山溝輪廓,像一道刻在骨子里的傷痕,從未淡去。
那是上世紀80年代初的西北黃土高原,干涸的溝壑縱橫交錯,活脫脫一張被烈日烤焦、撕得滿是裂口的牛皮。那年,他考上了縣高中,不是勉強上線,而是穩穩拔得頭籌,名字用濃墨寫在朱紅榜單的最頂端,在人們的目光里紅得滾燙。
放榜那天,父子倆站在人群里,像被時光劈開的兩半。他身上是母親壓箱底的寶貝:嶄新的的確良襯衣,折疊的棱線還分明可見;藍褲子泛著青色的光,只是褲腿短了些,露著光溜溜的腳面;腳上那雙白洋布底黑絨面鞋,襯得他活脫脫一個縣城的學生娃。而身旁的父親,穿著一件洗得發灰、肘部打著三層深色補丁的粗布衫,褲子膝蓋處補著兩個大補丁,針腳小而細密。他沉默地佇立在那里,像一截飽經風霜的老樹樁。
他肩上挎著洗得發白的黃色軍用書包,背著裹著藍色條紋床單的鋪蓋卷,手里還拎著一個鼓囊囊的灰色布袋。那是他一周的干糧。從家到縣城一百多里路,往后每個周末,他都要搭乘班車或用雙腳丈量這塵土飛揚的路,回家背饃,再返校念書。
人群里,他一眼就揪出了自己的名字。回頭時,恰好撞見父親仰著頭,渾濁的眼睛死死盯在紅榜上,布滿皺紋的嘴角不自覺地抽了抽,像是有什么東西哽在喉嚨里,吐不出也咽不下。沒有歡呼,沒有言語,父親只是緩緩轉過身,彎腰去提地上的行囊。就在彎腰的瞬間,父親用布滿老繭的手重重抹了把臉,像是在抹去什么不愿讓人看見的東西。
然后,父親的聲音響了,異常平靜,甚至帶著幾分刻意的生硬:“娃,餓了吧?走,咱吃羊肉去。”
他被這突如其來的奢侈驚得愣在原地。跟著父親走進一家小鋪,門簾一掀,濃郁的腥膻熱氣裹著肉香撲面而來,墻上用白粉寫的價目表赫然入目:清湯羊肉,兩塊;羊湯,八分。
兩塊錢啊,他心里猛地一沉。那或許是父親省吃儉用,揣了不知多少個日日夜夜的全部家當,夠全家半個月的嚼用。
父親只點了一碗羊肉。粗瓷大碗端上來時,熱氣裹著濃香直沖鼻腔,清澈的湯水上飄著幾塊玉脂般的羊油,肥瘦相間的肉片在湯里若隱若現,勾得人直咽口水。父親二話不說,把碗往他面前一推,又從磨破了邊的帆布包里掏出火色均勻的四牙烙饃。那是母親半夜起身烙的,帶著麥麩的粗糙紋理,塞進他手里:“娃,快泡上,趁熱吃。”
說完,他轉向伙計,聲音放得低而啞:“來一碗面湯。”
父親刻意跳過了那八分錢的羊湯,直接要了那分文不取的面湯。
父親拿起自己帶來的烙饃,那雙掄慣了镢頭、扶慣了犁轅的大手,骨節突出,布滿厚繭,此刻面對柔軟的面餅,竟顯得那樣生硬。他十分用心地、一下又一下掰著饃,碎渣簌簌往下掉,再小心翼翼地泡進面前那碗寡淡的面湯里。
碗剛端起來,嘴還沒碰到碗沿,父親就無意識地張到最大,仿佛身體里積攢的所有饑餓與疲憊,都化作無形的吸力,搶先撲向那股騰騰的熱氣。緊接著,父親那雙被西北風沙常年磨礪得紅巴巴的眼睛,猛地睜大了。剎那間,洋芋皮似的眼角,因用力牽動,瞬間迸裂出一條條白色的道道。那是日積月累的汗漬與塵土的凝結,是歲月雕琢的龜裂紋理,在情感決堤的瞬間,無聲地皴裂了。
這眼神復雜極了:像是從這碗清湯里,看到了莊稼漢的希望,望到了兒子無限遙遠又無比炙熱的未來;又像是翻涌著一百多里風塵的疲憊,藏著兒子出息后的狂喜,更裹著一絲深埋的酸楚。一輩子與土地為伴的莊稼漢,傾其所有,也只能用一碗不要錢的面湯來犒勞自己。所有情緒最終都凝固在那張布滿溝壑的臉上,沉淀為一種令他永生難忘的寂定,卻滾燙得能灼傷人心。
他愣住了,手里的羊肉泡饃仿佛有千斤重。無奈低下頭,大口大口往嘴里塞,滾燙的湯汁混著眼淚一起往下咽。那滋味又香又燙,流進喉嚨里,便成了此生再也償還不清的債。筷子在粗瓷碗沿輕輕叩了一下,那聲響很輕,卻像敲在了心尖上,震得他鼻子愈加發酸。
后來,他走了很遠很遠的路,坐過比村部還闊氣的辦公室,吃過無數碗羊肉泡饃,有的醇厚濃郁,有的鮮美絕倫……但在他記憶的味覺版圖上,還沒有任何一碗,能比得上那頓羊肉泡饃和父親的面湯泡饃。
這不是味道,是一道刻在靈魂深處的烙印。
這讓他在日后每一個輝煌時刻,都不敢有絲毫得意忘形;也讓他在面對任何艱難與命運不公時,總會想起父親那雙紅巴巴的、睜得很大的眼睛,想起眼角皴裂的白色道道,從中還能汲取一種來自黃土底層、沉默而堅韌的力量。
那碗面湯,泡軟了干硬的烙饃,卻淬煉了他的一生。那兩塊錢與八分錢之間的抉擇,新衣與補丁的無聲對比,成了他心中關于原生家庭最沉重,也最精確的注腳,永遠滾燙,永遠清晰。